214.零落成泥
“听说了吗？兰因班的舜华疯了。”
“啊？怎么会？她不是老鸨的亲女儿吗？谁还能折磨她不成？”
“那也还不是个妓子？有个大官选她出条子，啧，她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局，谁承想……”
一个黄包车夫和一个卖报小贩聊得正欢，一个急切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。“她怎么了？”
两个人回头，发现说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。
“哟，学生也打听这种事儿啊？”卖报小贩说。
“她怎么了？”陆至兴重复道。
“小哥，这种隐秘的事儿可不好随便讲的……”小贩笑得暧昧，陆至兴掏出一枚银元递给他，他马上说道：“要舜华出局的那个官儿，招待的人可不少，有好些个日本人，舜华唱完曲儿，他们又要她陪酒，过后那些日本人要回旅馆，指明舜华作陪，她不愿意，结果不知道他们是下了药还是怎么的，六七个男人吧……啧，真的挺惨……”
小贩最后说的语焉不详，陆至兴却仍是面色发白，冷汗滴落下来，他嘴唇发着抖，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，飞快地跑出小巷。
曾经熟悉的后门出现在他眼前，似乎比从前破败了许多，他竟不敢推门进去。
院子里突然传出婉转的歌声，唱的是姑苏的小调。
舜华虽然长在燕京，然而她的母亲却来自姑苏，在她小的时候就教她说姑苏话，唱姑苏的曲儿，以期有更多讨客人欢心的本事。
陆至兴呼吸停了一瞬，随即脱力般地靠在墙上，大口大口呼吸。
他看了紧闭的门半晌，还是轻轻敲门。
过了一会儿，有脚步声传来。
“谁啊？”
“是我，陆至……陆狗儿。”
门吱呀一声打开，老仆人眯起眼睛看了半晌，才认出来这也是曾是院子里的主人。
“小少爷回来了。”老仆人咧开嘴笑出来，招他进来，又拴上门。
“她呢？”陆至兴问。
老仆人的背佝偻着，发出一声叹息。“小姐……在阁楼里。”
“她还好吗？”陆至兴仰头看阁楼，时断时续的歌声从那里传出。
老仆人背过手，摇了摇头。陆至兴心一沉，抓住她的胳膊。“外面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吗？她……她……”
老仆人不说话，蹒跚着往回走，陆至兴跟着她，脚步也有些不稳。
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响在阁楼里，歌声停了。对镜描眉的手也停下来，女人缓缓回头，半边脸是精致的妆容，半边脸一片素净，光线从她脸部中间切割开来，显得十分诡异。
陆至兴扶住一旁的屏风，愣愣地看着她。
舜华放下画眉用的柳枝，撑着梳妆台站起来，赤脚走过来。
老仆人开口说：“小姐，您又把鞋丢到哪里去了？”她没指望舜华回答，叹口气，自顾自寻找起来。
“狗儿……是你？”舜华的声音如同梦呓。
陆至兴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味，下意识皱眉。“你……”
舜华眼神专注地盯着他，忽略脸上诡异的妆容，她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。
“你没事？”陆至兴问她。
她还是不说话，老仆人蹲下去要给她穿鞋，刚抬起她的脚，她突然挣脱，开始尖叫。
陆至兴吓得后退一步，老仆人似乎已经习惯了，轻轻拍她的后背。“不怕了，不怕了，我们在家，没有坏人。”
舜华开始哀哀哭泣，陆至兴注意到她原本白皙的脖子上有一片深紫色的淤痕。他快步走上前，舜华瑟缩了一下，手指掐紧了老仆人的胳膊，近乎痉挛。
老仆人说：“小少爷，小姐怕是不欢迎你，我先带你下去吧。”
“她刚刚还认得我……”
陆至兴话音刚落，舜华的抽泣声止住，从老仆人怀里抬起头来看他。
“你是我的狗儿？”她的眼睛此时出奇地亮。
陆至兴点头。“是我，我回来了。”
“不对。”舜华摇头，推开老仆人，摇摇晃晃站起来，“狗儿已经死了，我也死了，我们都死了，哈哈哈。”
“小姐，小少爷没死，他回来看你了。”
“你骗人！他要是没死，怎么不来救我？他说要养我一辈子的，他不来，就只能死了，还是死了好，呵呵，死了好。”舜华的表情时悲时喜，陆至兴伸出手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，帮她擦眼泪。
“对不起，我不知道……”
舜华对他的接触并没有什么抵触，老仆人见状说：“小少爷，你来帮小姐穿上鞋吧，她身子骨不硬朗，受不得寒。”
陆至兴不动，老仆人以为他不愿，又劝道：“小姐已经这样了，就算小少爷怨她，可她也养了你七八年，供你吃穿，还供你上学堂，就算让你没了留洋的机会，念在恩情的份上，也能抵了吧？”
“梅姨，她到底是怎么弄的？真的是……”
“行行好，您就别问了。”老仆人压低声音。
他揩干净她的眼泪，蹲下身去为她穿鞋，伶仃的脚踝，仿佛用力一捏就能够折断，他屏住呼吸帮她抬起脚，舜华突然又“咯咯咯”笑了。
“狗儿乖，你给姐姐洗脚，姐姐为你洗头，狗儿的头发又黑又亮，比姐姐的头发还好。”
“你的头发比我的好，大家都说你的头发像缎子。”陆至兴顺着她的话说。
“谁？”舜华突然警惕，“谁说的？他们看见我了？他们看见我了！狗儿，挡住我，别让他们看到！好脏，好脏！”她死死搂住他，抖得像筛糠，他抚上她的脊背，发现她瘦得连骨头都突出了。
他脸上呈现出错愕与痛悔交织的神色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。“没事儿了，没事儿了。我回来了。”
“你不走了吗？”舜华仰起头，怯怯地看着他。
陆至兴略微迟疑了一下，说：“不走了。”
“不，我不信，我不信，你上次也说你不走了，可你第三天就逃了，你去了静安，我永远都找不到，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，你的话我一句不信。”
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，似乎恢复了一点儿神智，指着楼梯口，冷冷地对他说：“滚出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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