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 莺声燕语

　　天子主仆于殿内叙话时，贤妃宫殿内，芸香扶着贤妃缓缓步出，后头另有一个女使，手中捧着的大花瓶里，插着八只开得正艳的红芍药。

　　于内侍慌忙行了礼，走在前头引着路。

　　一行人往天子寝殿去时，穆霈云和顾灵芷也打马往盛京城内赶。

　　他们回来的时间不巧，这时候正赶上城门关闭前，百姓入城的高峰期。

　　城门前人头攒动，一个个都在等着进城。

　　有一队从蜀地来的商贾，前后将近十余辆的车马，全都堆在城门附近，把队伍拉得长长的。

　　守城的禁军中，有一位今日当值的将领，在大魏征伐西域诸国时曾与穆家军一同作战，他认出了穆霈云，知道他是晋国公府的二公子，穆家军的“小穆将军”，便行了个方便，让他们绕道另一侧，先行进城。

　　穆霈云本是要先送顾灵芷回家，但她却道：“我不回家。”她伸手轻轻拉住缰绳，道：“我去倚翠苑。”

　　她故意把“倚翠苑”三个字咬得又轻又慢，颇有些轻佻的语气。

　　他微微偏头，看她一眼，并未说话。

　　她嘴角一勾，移开目光，不与他对视，道：“公子若不知道那地方，我到前头去雇一匹马便是。”

　　“不必如此麻烦。”他手中缰绳微动，继续赶着马儿慢悠悠往前去，“姑娘若想去，我便送姑娘去。”

　　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，后背挺得直直的，五官神情亦绷得十分正人君子。

　　顾灵芷瞥他一眼。

　　他这幅坐怀不乱的模样，叫她颇想逗他一逗。

　　“《君子行》中说，瓜田不纳履，李下不整冠。”

　　这句话说得是君子言行要懂得避嫌。经过瓜田的时候，不能做提鞋子的动作，恐被人误会要偷瓜。打李树树下经过的时候，也不能整理帽子，免得引起人怀疑，以为要偷摘李子。

　　她道：“公子要这么一路带着我去倚翠苑吗？”她笑问他：“就不怕如此行为惹人诟病？”

　　“君子坦荡荡。”穆霈云说完最后一个字时，瞥了她一眼，似是故意没有说后半句。

　　顾灵芷逗他不成，反吃了个瘪。

　　那句话的后半句，她自然是知道的。

　　小人长戚戚。

　　他方才欲言又止，就是故意借着后半句讽刺她。

　　她虽然明白，却得装着糊涂。

　　城门离倚翠苑并不远，但穆霈云一路走得慢，到倚翠苑的时候，暮色已经全然笼罩了天幕。

　　夜市千灯照碧云，高楼红袖客纷纷。

　　倚翠苑所在的宁康坊，是大魏入夜后最艳丽最明亮的风景。

　　在坊门处纵目望去，一盏盏绛纱灯在暮色连绵起伏，宛如灯海，又似星辰，迷醉在这一片缥缈醉人的夜色中。

　　夜风拂来，脂粉香比酒香更醉人。

　　绛纱灯下美娇娘腰肢婉转，声如黄莺，一颦一笑，让人心驰神往。

　　管他温柔乡英雄冢，天上的星辰，漫漫的夜色，都是要醉在这里的。

　　顾灵芷裹紧了身上的披风，瞅了一眼绛纱灯群中，那香软之色最浓稠的地方，隐隐有曼妙的笙歌飘逸而出。

　　那便是宁康坊之中，最有名的倚翠苑所在。

　　穆霈云将她送到倚翠苑，扶她从马上下来，却把马儿交给门口的小厮牵去拴好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
　　她偏头问他：“公子不走吗？”

　　穆霈云淡淡一笑。

　　关闭坊门的鼓声传来，他现在显然是走不了了。

　　顾灵芷神情古怪，侧耳听了一阵鼓声，又转头回来看他。

　　这时间点巧了一些。

　　他们到了倚翠苑后，正赶上坊门关闭。

　　大魏实行宵禁制度，晚上坊门一闭，各坊之间便不能相通，人员只能在这一坊内走动。

　　可转念一想，他一个晋国公府的二公子，想留宿倚翠苑，何必这样麻烦。于是，便不去管他，只将披风还给他，兀自转头，踏入倚翠苑的大门。

　　她是倚翠苑的常客，里头的姑娘小厮都认得她。

　　一见她进来，便有一位身着茜色衫裙姑娘，扭着纤细的腰肢，蛇一般地粘了上来，柔声唤道：“顾公子。”她手一贴上顾灵芷，便不由惊呼，“这是怎么了？衣裳都湿了。”

　　她抬起食指，轻拨了一下那美人儿的左颊，道：“出了点意外。”她张望道：“玉娘呢？”

　　“玉姐姐在后头，待会有一批新的舞姬要上场表演，她在给她们做最后的调整呢。”说话的人声音中自有一股婉柔的腔调，但每个字不仅咬得字正腔圆，还十分爽利。

　　“玉竹，”顾灵芷瞥了一眼从旁边扭着步子出来，一身玉色长衫翩然如公子，面容姣好，比那茜色衫裙姑娘看上去更要美貌几分的男子道：“你帮我去跟玉娘说一声，我在她房里头等她。”

　　那男宠温温顺顺地低眉颔首道：“好的。”

　　“你……”顾灵芷转头朝茜色衣裙的姑娘抛了一媚眼，道：“陪我去更衣。”

　　“公子且慢……”玉竹忽然出声叫住了顾灵芷，偏头轻轻瞧了一眼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穆霈云道：“这是公子带来的客人吗？”

　　顾灵芷一笑，揽着的美人的腰，应了一句，“是。”她转头对玉竹道：“替我好生招待着。”

　　言罢，便拥着美人走远了。

　　玉竹目送顾灵芷和那姑娘走远了，才找着穆霈云站的位置微微转身，“穆公子今日怎想起到我们倚翠苑来了？”他柔声道：“公子可是有些时日不曾来了呢。”

　　“她呢？”穆霈云淡淡问道。

　　玉竹抿嘴一笑，“姑娘日常在山上清修，自然来得不多。”

　　他这句话说得妙。

　　一句“姑娘”，点破顾灵芷的身份，又能说出她来历与平日所在，显示出彼此的亲密。

　　“还有房吗？”穆霈云从怀里掏出一袋钱，扔给玉竹，道：“给我找一间。”

　　“公子这是……”

　　“只要房。”

　　玉竹又是一笑，道：“知道了，”他学着穆霈云的腔调道：“只要房。”他眨了眨眼，道：“不要人。”

　　“公子给的这银钱，可是有些多了。”玉竹掂了掂手里的钱，道：“顾姑娘若是换好衣服了，可需要……”

　　玉竹这回所说的，不是姑娘，而是“顾姑娘”了。和方才相比，明显拉开了距离。

　　“不必，我自去寻她就好。”

　　“谨遵公子吩咐。”

　　穆霈云淡淡一笑，和倚翠苑的人精打交道，话不必多说，省心又省事。

　　他既说要自己去找顾灵芷，自然要知道她在的地方。

　　虽然她方才说了要去玉娘的房间，却未必会一直都呆在那里。

　　穆霈云那句话的意思，是要玉竹得了顾灵芷的消息，便来回禀他。

　　玉竹又是欠身行了一礼，道：“公子请随我来。楼上有几处清静的住所，公子拣一处住下便是。”

　　穆霈云随着玉竹拾阶而上，往楼上去，却有人此时才踏进倚翠苑的大门。

　　门口那里，勾肩搭背走进来的两个人里，其中一个便是方才在城门处认出穆霈云来，给他们行了方便，开了特殊待遇的那位将领。

　　他叫陈留，与他同来的，被他勾着肩膀。搂着进来倚翠苑的那人，则唤做甄伍。他们是同乡，早年一同入伍，在好几场战役里一起出生入死。后来，因为被分到不同的队伍里，而这些队伍又经过多次改制，便渐渐没了联系。

　　今日是陈留当值。

　　关城门前，来了一队蜀地的商户。

　　他没想到，会在里头看见熟人。

　　虽然多年未见，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甄伍。他今日只当值道城门关上，于是便喊住甄伍，约他一同去饮酒。

　　盛京城里头，要说到喝酒的好去处，自然得往宁康坊去。

　　而宁康坊中，数倚翠苑的酒与美人最好。

　　于是，陈留便拉着甄伍来了倚翠苑。

　　时间尚早，倚翠苑压轴的歌舞还没开始，两人叫了一坛酒喝着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他们离乡多年，免不了先谈起家乡的风物，而后便谈到了昔年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事。

　　提起战争，两人都有些感慨。

　　同一个乡里出去的好男儿，一个个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，最后马革裹尸，魂流荒野，只他们活了下来。

　　身边莺莺燕燕，歌舞环绕，他们这一桌氛围却有些沉重。陈留见甄伍脸色不太好，想着他约莫是为了往事伤情，便岔开话题道：“听说你后来去了蜀地？”

　　甄伍点点头。

　　征伐西域的战争胜利后，他们便被重新编排，到了别的队伍中，后来又随着分配，往蜀地去了。

　　“在蜀地……”陈留思索着道：“是跟着冉将军？”

　　甄伍摇摇头，道：“是方将军。”说完，又顿了顿，道：“起先，是方将军。冉将军才来蜀地不久。”

　　“噢，是了。”经甄伍一提醒，陈留想起来了，道：“原先的西川都督是方上云吧。那该是……”

　　陈留话到嘴边忽然停住了。

　　两人相视一眼，还是甄伍说出了陈留没有说完的话，“方将军的妹妹，便是宫里那位方贤妃。”

　　气氛再一次变得沉重。

　　陈留的职位虽然不高，但好歹也在盛京，又是武官，对朝廷近来发生的事并非没有听说。

　　只是，他听闻陛下在处理方家与邱家的事上有些情绪化，早上的时候还当着众臣子的面摔了提到方家和邱家的奏疏。

　　如今，谁也不敢轻言此事。

　　提到方家，甄伍脸色更不好了。他黑着一张脸，猛地灌了几口酒。

　　陈留虽然没有在方将军手底下当过差，但对这位方将军也算有所耳闻，知道他治军严谨，但从来不苛责下属。而且宽以待人，严以待己，是位极好的领导。不仅如此，方上云出身江南书香世家，但通晓兵书经略，能打仗亦擅打仗。

　　简而言之，便是风评极好的一人。

　　而方上云的父亲，亦曾是朝中老臣。

　　当年，曾为天子之师的文顺公辞官后，携邱家一家人回归故里。没多久，方上云的父亲也请辞了。朝廷中接连有两名老臣请辞，还曾引起轩然大波。

　　不过这些到如今，都是不值一提的往事了。

　　可巧的是，邱家先出了事，方家也出事了。

　　有人说，两家结有姻亲，莫不是遭牵连。可谁也不敢详细探讨，因为邱家是无端遭人屠戮，方家则是因为侵地一事受罚。

　　“方将军那样好的一个人，却……”甄伍别开头。

　　陈留瞧甄伍这模样，便知那些传言不虚。若非那位方将军真的优待下属，甄伍这莽汉子何至于提起那位将军来，眼中甚至微微泛出泪光来。

　　“方将军一家虽然遭难，但他妹妹还好好地呆在宫里，听说也没有受到牵连，算是祖上积了阴德。”陈留安慰道。

　　甄伍闷头喝了一口酒，没有说话。

　　“你说那方将军骁勇善战，”陈留道：“那那个传言也非虚了？”

　　“什么传言？”

　　“噢，是我日前听人说起的。”陈留道：“说是方将军善战，其妹也巾帼不让须眉，曾随陛下出征，还打过胜仗。”

　　“这些……”甄伍摇摇头，“我便不知道了。”顿了顿，又道：“但我听说，方将军是极其疼爱他这位妹妹的。”

　　“那位老方大人似乎只有方将军与方贤妃这一双儿女，偏偏两人都是极其出彩的人物。”陈留叹道：“许是天妒英才吧，才降此劫难。”

　　陈留说着说着，恐自己说多失言，便举起酒杯，道：“来来来，我们喝酒。”

　　两人刚痛饮两杯，才放下酒盏，便听得笙歌起，身姿曼妙的舞姬自倚翠苑正厅中央的舞台两侧缓缓步出。

　　舞姬身上环佩叮鸣，与乐师们演奏的曲子严丝合缝。

　　她们每一步腾挪，每一个回眸，都天衣无缝，叫人叹绝。

　　楼下莺歌燕舞，楼上的顾灵芷已经换好了衣服。

　　玉娘处没有男子的衣裳，顾灵芷便先换了寻常姑娘的衣服。

　　舞姬们开始表演，玉娘也终于得空回房间。还没等她踏入房间，便已听得里头欢声笑语，不时传来姑娘们阵阵娇笑。

　　一听这声音，玉娘便知道是老熟人来了。

　　果然，等她推门进去，正看见顾灵芷一身姑娘装扮，斜倚在凭几上，四周环绕着三个姑娘。

　　顾灵芷微湿的长发披散开来，两位姑娘替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，余下一位茜衣姑娘捧着一碟切好的瓜果，不时喂她一口。

　　玉娘不由失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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