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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四章


  “醒了没有?”景枫负手于身后,盯着老鬼问道,“他好些了么?”

  老鬼的脸上蒙着一层纱,他翘着兰花指,一时叹气,一时又抹泪。

  景枫瞧老鬼这个模样,心里一顿,“怎么,很严重么?”

  景枫看了床上那男人一眼,不由一眯眼睛,说不上为什么,天涯被送回来的那两日里,他心里总是突突的,有些不安,先时,他总觉得会是夏樱外出有了什么事,然而,直到夏樱一跟头发都没少地回到了皇宫里,景枫还是觉得不安,说不上为为什么,总觉得不舒服,故而……他是特别想知道夏樱离开的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。

  昨天晚上,景枫做了个梦,梦里有什么,他也记不清楚了,只是……梦里面,他却记着夏樱要离开,具体原因是什么,梦醒后,景枫也记得不大分明了,只知道,总归与夏樱离开的这两日脱不了干系。

  床上的黑衣男子不是别人,正是夏樱一路背回来的那人影卫天涯,天涯的脸生得格外好看,可是,他这一生,却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,他是影卫,人如其名,不过是影子一样的护卫!

  他从来不能出现在阳光下的,这些年来,他忠心耿耿,为景枫办了太多的事情,他没有亲人,唯一的朋友也被埋在了荒山里。

  “你别吵人家啊!”老鬼兰花指一拂,“不就是一个臭男人么?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来了?”

  景枫并不是言语,眸中一眯,看起来有几分不悦,可是,老鬼却哪里管他这些,竟嘤嘤地哭了起来,狠狠地往天涯身上戳了两个,“就这么个臭男人,却叫樱樱亲自将他背了回来,他……讨厌!”

  老鬼好久之前便想去看夏樱了,奈何脸上长的痘子却一直没好……老鬼只好整日里蒙着纱,想去看夏樱也不敢去。

  抚了抚一身橙的裙子,老鬼的兰花指越来越软,冲着床上的天涯喊道,“人家真想几针扎死你好了!”

  这么说着,老鬼也拿出了四根银针,右手上,每一个指缝里都夹了一根,非快地往天涯身上扎了几下。

  末了,老鬼长呼了一口气,从衣袖里掏出一面水镜,美美地冲着镜子里面的人眨了眨眼睛,“你可要快些长得美美的,这才好去见樱樱啊!”

  景枫打了个寒颤,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了,可是,景枫还是对老鬼那半男不女的声音难以忍受。

  “他倒是死是活?”景枫一拂龙袍,有些没有耐心了。

  老鬼翻了个白眼,直拍着胸口,“你吼什么吼啊,吓到人家了!你看……”老鬼指着自己的眉心,“人家都被吓得出皱纹了。”

  景枫冷哼一声,不言不语。

  老鬼这才讪讪地干笑起来,他一向最能认清景枫究竟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生气,如今见了景枫的这个表情,倒不敢再造次了。

  干咳了两声,老鬼这才笑道,“没事,没事,这该死的臭男人还得了好呢!”

  景枫正觉得疑惑,便听老鬼继续道,“他是中了很厉害的蛇毒,这种毒沾到一点便就要死,可是……料得这臭男人命不该绝,被人救了下来,替他吸了毒!”

  景枫一听,心里突然闷闷地,他是夏樱背回来的,莫不是,夏樱她……

  景枫才起了个头,便又听见老鬼的魔音穿耳,“他中毒很深的,那毒蛇的牙也厉害,想来……替他吸了毒的人,这时候,已经化成黄土了,定是不可能活下来的。”

  听到此,景枫便也立刻知道死的人是另一个影卫了,那人一向与天涯同进同出,什么都落在天涯身后一点,因着这两个人中,就天涯更为出色,所以,这么多年下来,景枫也就只知道天涯的名字!

  这么一明悟了过去,景枫心头的那股闷闷之气,这才散尽了。

  老鬼喝了一口水,他脸上蒙着纱,喝水也比别人困难一点,可是,就算是这样,老鬼也宁愿麻烦着,死活不敢把脸上的白纱给取下来了。

  润了润喉咙,老鬼才带着三分恨,七分无奈地说道,“忒讨厌了,他也太好命了,这么厉害的毒没有把他毒死,反而助了他一力!”

  “此话怎讲?”景枫也面带奇怪地问了一问。

  老鬼抚着橙色的裙子,喃喃道,“也有人家的阿樱,实在太好心了!”老鬼抹了眼角一把,“阿樱要是把肉桂吃了,她那内里的身子,怎么也能补个七七八八。”

  景枫顿住,这肉桂,他也是听过的,而且,不但如此,这么多年来,他也一直在找这东西,当年,亦欢便是用这肉桂救了他一命,后来,亦欢又告诉他,若寻得了肉桂,那么,他必将在同龄人无可匹敌!

  算到如今,景枫寻这东西也不止十来年了,却怎么也想不到,他费心所寻之物,竟被自己手下一个最不起眼的暗卫得到了,实在滑天下之大稽!

  “樱樱一定是知道肉桂的,可是,樱樱却把这东西给了这臭男人!”老鬼越说越恨,到最后,甚至用手锤了天涯几下,这才看着景枫说道,“所以,你放心吧,他好着呢……等蛇毒一排了,他的武功修为,少说也得精进十来年,以影卫他的底子,恐怕……已经能在你手下撑个一百来招了!”

  景枫心里暗暗吃惊,老鬼是知道他真正的实力的!

  能在他手下撑个一百来招,少说,也都如得司白了!

  老鬼打了个哈欠,之前,他一直在数着自己的头发,这么一会,他正好数到了二百,第二百的话音一落,老鬼便将天涯身上的银针拔了下来,“好了,你放心吧!”

  将银针收到了针包里,老鬼隔着纱摸了摸自己的脸,眼睛里是满满的忧心,直看着景枫说道,“呀,人家这闭月羞花的容颜,要是被毁了,这可怎么办!”一行说,一行抹泪,这模样,哪像是一个三十余有的男人,反倒与闺中豆蔻女儿没什么两样了。

  淅淅沥沥在哭了好一会,老鬼方才道,“没事了,他一会就会醒了。人家也不看着了,得去补个美容觉不可,否则,丑丑的,人家可不好意思去见樱樱了。”

  说罢,老鬼提着橙色的长裙,当真就一转身离开了。

  景枫见老鬼走了,对着屋子里丫头说道,“好好看着,等人醒了便立刻把他叫来。”

  “是,奴婢知道了。”小丫头点头,媚眼如丝,一不小心便跌到了景枫怀里,“陛……陛下恕罪!”

  想往高处爬的丫头到处都是,景枫以前也遇过不少,不过,他若生气,一般都会直接送出皇宫,可是,这两日,景枫心情尤其不好,特别是今天,景枫便连看天涯也带着几分不顺眼,当下一推,直把那小宫女推出怀里,又反手一个巴掌,“什么个下贱东西!”这一下,哪是普通人承受的得起的?

  这小丫头,被打到地上,吐了一口血后,便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
  这一慕,吓得远处的宫女打翻了杯碗……也使得那些心思不单纯的宫女们再也不敢多做旁算,竟老实了不少。

  瞧着那死去的宫女,景枫只觉得晦气,让人把尸体拖了出去,又用凉茶洗好了手,这才对着屋里的一干婢女说道,“刚才吩咐的,你们可有听见了?”

  个个宫女此刻都怕得不敢抬头,每一个人的肩膀都抖得如同筛糠。

  “奴婢们……知,知道了!”

  有人打扫着血迹,有人去埋那小宫女的尸体,还有人在天涯身边照看着,景枫瞧着这些忙碌的人,心头就一阵火起,没由来的便想到了昆华宫中的冷清与宁静,再一细想,景枫便又想到了那日在昆华宫门口,不小心看见夏樱在帮百里凤烨洗衣服,又见她亲手煮了白菜与百里凤烨同吃的画面,胸口竟是涩得厉害。

  一转身,景枫正要离开,突然,他听到一声低语……

  喃喃地,低低地,景枫并没有听得真切,他只是顿住了脚步,重新将身子转了过来,只疑是自己听错了,一身金色的龙袍不自觉得带上了天家的威严,叫人不自主地便想俯下头来。

  天涯开口喊的那一声,以景枫的耳力,哪有听不清楚的,只是,他觉得太不可能了,故而,只当是自己听岔了,也不是没有可能的。

  然而,天涯的这一下,却叫她旁边服侍的宫女吓白了脸,没等景枫开口,这宫女便一连跪到了地上,身子越发抖得厉害。

  “他说什么了?”景枫拂了拂身上的九龙袍,冷声哼了一下。

  没有人回答他,景枫不由地便提高了声音,“他说什么了!”

  这一声,景枫唤得极大,都把园子外的飞鸟也惊了起来。

  小宫女颤颤地回答,“他……他,他在叫皇后娘娘!”

  景枫倒吸了一口气,原道,自已果真没有听错。

  “出去!”景枫的拳头早已经在衣袖下捏紧了,不怒自危,已经叫屋里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。

  一步一步地接近床上的男人,景枫冷冷地笑了一声。

  可惜,天涯并不知道自己头顶正有一人在打量着他,张口便又说起胡话,只听他说道,“皇后娘娘……不,不,夏,夏姑娘!”

  即使在睡梦之中,天涯那一声‘夏姑娘’却还是叫得婉转如清水滴石,这声音,完全不像出自一个暗卫之口,反倒像极了一个思念情人的大小伙子。

  “夏姑娘!”景枫瞧见天涯的唇角微微扬了几分,也不知道他是在睡梦中想到了什么,竟能笑得这样的甜密,天涯呢喃道,“是,天涯记住了,不是皇后娘娘,是夏姑娘!”

  景枫跟本想不到任何一个词汇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!

  什么才叫做不是皇后娘娘,是夏姑娘!

  咯咯响起了两声,景枫一晃神才发现,竟是捏入指骨做响了。

  冷声笑着,景枫暗暗咬着牙齿,心口处地是说不出来的怒意!

  她救了他,她亲自将他背了回来!她知道肉桂,却把肉桂给了这个人!

  每每想到其中任何一点,景枫便恨不得把天涯挫骨扬灰!偶然也会这样想……如果换成是他,那么,她是否会背他一路,又是否会把那肉桂留下来给他!

  不,不会的!

  景枫对天涯的那种挫骨扬灰的恨意之后,竟也带了几分对自己的酸楚与无奈,没多久,他便又开始想到了夏樱,景枫甚至可以想到夏樱背着天涯时的表情,一时,竟也恨不得将夏樱也揉成一堆灰!

  脑子里混乱起来,景枫一会想到百里凤烨,一会又想到了天涯,没一会便又想起他曾在夏樱书房里看见的那个男人的画像……

  开始踱步起来,再一晃神,眼前居然闪过一个桃花锦衣的男子,这人自是司白无疑!

  景枫只见司白摇着桃花扇子,那张脸上的笑意叫人生生想要撕碎,只听见司白笑得招摇并且痛快,他的那双桃花眼里带着叫景枫连一眼也看不下去的嘲弄。

  他在说——景枫,你已经在醉了,可是,你不知道!

  ——而且,我还知道……你醉后,会比任何人的下场都惨!

  ——到时候,你将尝遍万蚁蚀心的痛,我等着看你笑话的一天。

  ——青龙,你完了,你完了!

  “滚!”景枫怒吼了一声,冲着司白推出一道带着内力的掌风!然而,掌过之后,景枫眼前,哪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啊,一切,不过只是他自己的一道幻像而已。

  耳边里也一下子安静了,哪里还有司白的嘲弄之声!

  景枫张了张口,不由自主地,后背居然凉了一片,伸手一抹,居然是满满的汗水。

  这些年来,便是面对着数十个高手,景枫也不曾出这么些汗水,伸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,手上也湿了一大把,景枫垂眼看着掌心之中的汗珠,双手居然微微有些抖了起来!

  他……这是怎么了?

  景枫隐隐知道,当日司白所说指的是什么,可是……他不敢相信,而且,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外!

  他原是要夏樱像是司白对月华那般对待他,他想要那个四国闻名的靖安王爷,为他生,为他死,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地奉到他手上啊,他要的……不是自己失去了一惯的冷静,他要的也不是自己在看到司白的幻像之后,居然会……

  害怕?

  想到这个词语,景枫半张了张口,手心里的那些汗水到了现在都还没有散去,他在害怕么?是么,他这是在……害怕?

  多可笑!他母妃死的时候他没有怕过,梦见景渊一身血气地回来找他算帐他也没有怕过,在雪山被狼群围起来的时候,他也没有怕过,可是,如今……他竟是怕了司白那个虚无的影子么?

  不,不是!

  他害怕的,不是司白,也不是司白口那万蚁穿心的疼,他怕的,居然是,居然是……

  景枫叹息着,身上的龙袍,那金黄色浓了几分,想来,那些汗水已经从里侵透到外了!

  这个平日里不言不语,几乎无法让人感知到是否存在的男子,这么一会,居然一直在叫着‘夏姑娘’三个字,来来回回,从不停歇!

  景枫从最开始的愤怒,到现在,已经变成了一种寂寥!

  那种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奇怪的悲春伤秋的情感,他居然也会有?

  景枫咬着牙关,念了好一会的清心咒,这才将心里的杂念稍稍排出了一些……

  冷冷地看了天涯一眼……景枫深如潭子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几分杀意。

  一转身出了门,只把天涯一个人摆在了床上,景枫把楼光启叫了过来,开口吩咐道,“刚才在这里服侍的所有太监宫女,侍卫太医,全都托过割了舌头!”

  楼光启心中惊了一下,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,刚才他才看见有一个宫女被景枫一巴掌给活活打死了,这么一会,他又要将这里的人全都割了舌头,也不知道景枫是担心他们胡说什么。

  虽然心下疑惑,可是,楼光启还是点头不敢多问,直道了一声,“是,遵命!”

  景枫不是一个仁帝,却不失为一个贤君,其实,景枫很少有这么残暴的时候的……

  楼光启叹了一声,心里竟隐隐猜道,这事,也许正与皇后脱不了关系!

  景枫在一点点地改变,而且……这些变化的原因,全都不过是夏樱而已。

  不过一会的时间,这小院里已经布满了血猩味,于全泰端出一小盘子的舌头前来复命,“陛下,全都割了,只……鬼先生那里,属下不敢去。”

  景枫一摆手,“他不算,不用管他!”

  数十条舌头摆着,景枫看了一眼,也不大舒服。

  好些个失去了舌头的宫女,便是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只一劲地哭泣着,只是,如今,她们便是哭,便是想诉委屈也是不能了。

  “陛下!”于全泰握剑开口道,“您还要不要去皇后宸宫?”

  景枫这么一会最恨别人提起夏樱,甚至不希望这世上有这个人存在。

  于全泰一见景枫的表情,立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心里一阵忐忑。

  没等景枫开口,楼光启突然淡淡道,“你醒了!”

  景枫随着楼光启的目光看去,正好看见天涯倚在门口!

  冲着景枫抱了抱拳头,天涯唤了一声,“陛下。”

  景枫心口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意又一次绽了起来,“好,很好!”

  天涯并不知道景枫此话何意,没有接口。

  于全泰也感觉到了几分异样,忙打破了平静问道,“你不是跟着皇后娘娘么?出了什么事,怎么反倒让皇后妨娘把你背回来了,可是遇见了什么!”

  景枫没有错过天涯听到皇后娘娘四字时的表情。

  天涯垂头,想起那些日子的光景又想起为他而死的项轻,纵是堂堂七尺男儿,眼眶也不由地一红,这才将那日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都告诉了景枫。

  景枫是压着火气听天涯讲话的。

  眉目不善良的问道,“什么人?你可有见过?”

  天涯摇头,“没有,她说那山深处有瘴气,不让属下进去,只叫属下去采了些蘑菇,看看有没有能叫人中毒的。”

  她?景枫心底冷笑,果然……已经不愿意称她为皇后了么?

  “夏樱见过什么人,你把他画下来。”景枫半眯着眼睛,总觉得前几日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正与这人有关系!

  天涯楞住,“陛下,属下只听她说过,并不曾见过那人的面目。”

  闻言,景枫突然笑道,“朕要知道的,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朕,那么……你还活着干什么!”

  谁也没想到景枫会突然冷笑起来,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,景枫便从楼光启腰间把一把剑丢到了天涯身边,“你自裁吧!”

  瞧着脚下的这一把剑,天涯不由的一僵,脸上也僵了几分。

  他没有把剑给捡起来,只是跪到地上问景枫,“可是属下做错了什么,还请陛下明示。”

  楼光启与于全泰也全都暗暗心惊。

  景枫转过身去,负手而立,“朕叫你自裁而已,何需任何理由?”

  天涯咬了咬下唇,缓缓蹲下身子,一点点地将剑从脚边捡了起来。

  正一狠心持剑往脖子上抹去的时候,突然便想到一个玄衣女子!

  正是她不由分说的将他背了起来,也是她将她这条命保了下来。

  她说——若再早一些,她便一剑结果了他!

  她也说过,若是想要报答项轻,便要连着他兄弟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,可是,如今……他才活下来,而他所忠心效命的皇帝却想要他的命。

  架在脖子上的剑,如何也挥不下去了!

  从来,天涯从来没有珍惜过自己的这一条命,死也好,活也罢,不过是主人的一道命令而已,可是现在不一样了,他的身上背着一个人的命,还有一个人的期望!

  头一次珍惜起自己这低贱的命来,他发现……他并不想死啊!

  然而,他又不会违背景枫,顿了顿,天涯突然将剑放了下来,对着景枫说道,“陛下,死之前……属下是否能一个人,我想当面谢谢她的救命之恩,还请陛下多给属下一天的时间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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